方宜迷迷糊糊地点点头,无意识蹭了蹭他的胳膊。女孩的脸软软的,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,没过几秒就全然依赖地睡着了。
郑淮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,眼带笑意瞧了一会儿,将自己的医学书合上,抽过她的高数书。他执笔帮她整理要点,一行、一行地写清解题步骤,不一会儿就写满了整张纸。
桌上再没纸张,方宜的书包就开敞着搁在抽屉里,自然地弯腰翻找新的草稿纸。
那张盖有学校公章的表格就在这时映入郑淮明眼帘,多少学生求之不得的文件,被女孩随手夹在了草稿本里。
外语学院推优交流意向表。
只有不到全院前百分之一的学生有机会拿到。
然而,娟秀的字迹已经签下:自愿放弃推优名额。
郑淮明眉头微皱,将那折了角的薄纸在桌上反复压平。
回宿舍的路上,他故作轻松,温声问起了这件事:“这么好的机会,为什么直接放弃了?今年毕业我就能进医院拿工资了,你不用担心生活费的事。”
谁知,方宜紧紧挽着他的胳膊,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,略有不自然道:
“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,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,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,还能多顾家一点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先脸红了。哪有女孩先说这种话的?
寂静的校园里,昏黄灯光将两个身影拉得很长。
郑淮明笑着弯腰亲了亲她的脸,神色却是极认真:
“你以前不是说,很想出去看看吗?”
“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!”方宜眼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,“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,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,我不想你太辛苦了……我就是觉得,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。”
郑淮明若有所思,没再开口,只是牵紧了她的手。
怎么会不想去呢?正是对这个世界最好奇、向往的年纪,却因要打工赚学费,连北川之外的地方都没去过。
他早不止一次注意到,女孩每次路过国际交流处的宣传海报,目光都难掩流连羡慕。
第二天,郑淮明就称表格丢失,去交流处领取了新的意向表。行政沈老师和他相熟,又知道两人恋爱的关系,没有多想就盖章重新印了一份。
其实,郑淮明的账户里早就为两个人的未来存下一笔钱,虽然不够去法国交流,却也能先填补一些。
他知道方宜担心经济问题,于是认真筹划了接下来几年的薪资,还打电话咨询了助学贷款、就业补贴,写下详细的计划,列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。
郑淮明想预先做好一切准备,再郑重地向方宜求婚、领证,这样她也好安心、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法国学习。
他甚至悄悄去看了戒指。站在明亮的柜台前,一枚枚婚戒镶嵌在黑绒布中,那样漂亮、精美。
试戴时,微凉的戒圈划过无名指,郑淮明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温热的浪潮。
从小,家庭和婚姻对他来说只有无休止的压抑……在遇见这个温暖震颤的女孩之前,他从没想过,有一天会如此向往与一个女孩的婚礼和承诺,如此愿望拥有一个小家。
走出店门时,外边突然下起了大雨,街头人群四窜。
郑淮明没有带伞,只好站在屋檐下等雨停。他发短信告诉方宜,外面下大雨了,问她晚上想吃什么。
天色黑压压的,乌云滚滚,可郑淮明心里却是雀跃不减。
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,完全陌生的号码,前缀是海城的拨号。
他疑惑地接起,对面一个粗犷的中年男人问道:
“您好,这里是海城西山区派出所,你是叶婉仪女士的儿子吗?”
当夜,郑淮明赶回海城,在停尸台上亲眼见到了母亲的尸骨。
经过四年多的腐蚀,只剩一副白森森的干枯骨架,沾满脏兮兮的泥土和不知名植碎叶……
那个他以为终于离开家庭桎梏、重获新生的叶婉仪,早在她离开的那一天,就已经死了。
以开车坠崖的惨烈方式,死在了一片无人知晓的荒林,悄然腐烂。直到四年后的冬天,被一个砍林开荒的工人扫开落叶。
郑淮明出奇地冷静,签下死亡认定书,注销了母亲所有证件。
但从那天起,他时常愣神,断断续续的耳鸣和疼痛愈演愈烈。
直到某天清晨醒来,世界戛然静止——
那个意气风发、万众瞩目的少年,彻底失去了声音,连同他的所有骄傲、自尊,和曾经一片光明的职业生涯。
高领毛衣下,是脖颈间一道又一道新旧交叠的渗血抓痕……
客厅里的喘息声越来越重,郑淮明深深埋下头。肩膀本能地紧绷,剧烈的颤抖中,扎针的位置开始冒出鲜红的血珠。
那是他最不愿,也最不敢回忆的一段往事,每每想起,心脏都像被一双大手撕扯得粉碎、反复碾压,痛不欲生。
如